卢林香 || 周老师“哑”了  ​

烈日烧焦了大地，马路上扬起的尘土，使得尚德城的天空浑黄一片。尚德河边的柳树病了，没精打采地低垂着脑袋，小鸟早已隐身，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凉快去了。只有老树上那知了，仍在不知疲倦地扯着破碎的嗓音高声嚎叫，仿佛在为高空悬浮的烈日呐喊助威。周老师却丝毫感觉不到烈日的存在，全身冒着飕飕的寒意，他裹紧上衣，在尚德河边绝望地徘徊。最后，他瞪大空洞的双眼看了一眼这个混沌沌的世界，缓缓闭上眼睛，往尚德河里纵身一跃，奔腾的尚德河立刻溅起黄色的巨浪，张开大口，将他卷入巨型漩涡中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是周老师命不该绝，又或许是阎王也不待见他，将他给退了回来吧。总之周老师跳河居然没有死成，昏迷在渔夫家里梦见了他那豪华盛大的葬礼，梦醒后落寞而归。此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人生还会因为这次自杀事件走向另一段荒诞之旅。

原来， 他跳下去在尚德河里扑腾着连连呛水，却在慌乱中抓住一只手臂拼命往岸边拖拽，阴差阳错救了一名落水儿童。巧的是这一幕刚好被在尚德河旁拍抖音的网友现场直播，周老师就这样在网上“火”了，而且“火”得一塌糊涂，“火”得莫名其妙！在周老师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稀里糊涂当了“英雄”。

随着网络的报道，周老师被网友“人肉”出来了，他的电话白天黑夜响个不停，有要采访他的，有嚷嚷着要给她捐款的……粉丝们甚至在通往周老师家的那条小巷子围追堵截，周老师哪见过这种阵势，唬得连门也不敢出，只好关机在家里坐着长吁短叹。还好，他现在是被“停职反省”期间，否则他该担心孩子们没有人上课了。
       周老师在网上的“火爆”，引起了尚德城领导高层的注意，他们立刻成立了领导小组，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一致通过：各部门要行动起来，号召大家向周老师学习，他们要将周老师打造成尚德城的“典范”，要给周老师佩戴大红花，到各地对他勇救落水儿童的“英雄事迹”进行巡回演讲，广为宣传。
       尚德城的领导们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很快电话就打到尚德学校的校长办公室了。校长拿起听筒，刚刚“喂”了一声，屁股立马从软椅上“弹”起来，宽阔的脸上堆满笑容，“哦……领导……请说……”当他听到各级领导要立刻来见周老师时，他的脸色变了，蠕动着喉结，结结巴巴地说：“领……领导，周……周老师被家长举报还拒不道歉，正在停职反省呢……”“什么？”听筒传来领导的咆哮，“你听好了，立马把周老师请到学校，否则，你也停职反省吧……”
       吓出一身冷汗的尚德学校校长立马叫上他的班子，亲自到周老师家将周老师前呼后拥“请”回了学校。周老师以为是学校为他“平反”，召他回学校上课了。却没想到，在他踏入校门的一刹那，尚德城领导们的小轿车早已鱼贯而入，在校园里排成一排，校长们立刻点头哈腰，笑迎各方贵宾到场，不等领导们开口询问，尚德学校的校长脸上堆着笑，连忙将一脸茫然的周老师推到他们面前，说：“各位领导，周老师已经到位，学校这儿一定全力配合……”

于是，周老师不得不再次放下手头的教学工作，像提线木偶般被迫按照“剧本”，开始了他的“英雄事迹”演说生涯。周老师第一次演讲在尚德城电影院的礼堂里，那天，礼堂前排坐满了尚德城各级大大小小的男领导和女领导，后排也是座无虚席。周老师穿上崭新的白衬衫，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心里默记着早已背熟了的台词，佝偻着背，忐忑不安地走上主席台。漂亮的主持人款款而来，微笑着将话筒递到周老师嘴边，要他谈谈当他勇救落水儿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大概连周老师自己也不会想到，驰骋讲台几十年，在课堂上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他此时竟然涨红了脸，双手紧紧拽住衣角，不停地揉搓，他居然将熟记于心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憋了半天用发颤的声音说：“我……我本来……跳进河里……想……”在他“自杀”两字差点脱口而出的时候，吓得脸色大变的尚德学校校长连忙接过话筒，说：“周老师是说他当时来不及多想，毫不犹豫跳进河里，救下落水儿童……”周老师这才反应过来，木然地跟着频频点头，会场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有了这次的经验，为确保周老师的演讲会万无一失，以后每次周老师演讲，尚德学校的校长就立在旁边，必要的时候充当周老师的代言人。接下来周老师的“演说”越来越频繁，演讲规格也越来越高，各部门对周老师的“培训”更加严格了，周老师成了“大忙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周老师出去演讲的次数越多，他的话越发少了，背似乎也更驼了。他常常顶着花白脑袋在风中凌乱，还会在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悄悄起身站立 ，弯腰九十度，恭恭敬敬地说：“报告领导，我已经按照要求准备好演讲材料 ，请过目！”然后弓着腰，双手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久久保持这样的姿势。此外，他便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其实，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周老师是怎么想的。周老师就这样无可奈何地风光了几回以后，同事们背后悄悄议论：周老师仿佛抑郁了……

到底周老师真的抑郁了没有大家并不清楚，不过，令大家所料未及的是周老师不久之后就彻底“哑”了。更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的“哑”居然源于一场小小的“自愿”仪式。说实话，在尚德河一带职工们每年总会“自愿”那么一两次，再平常不过了。“自愿”的数目也不多，所以没人关心每次“自愿”往哪里？喊“自愿”就“自愿”吧，反正也是“自愿”完了就消停了。

这次“自愿”活动还在尚德学校那宽敞的舞台（上次举办周老师“追思会”的舞台上）进行，媒体闻之也到场拍摄宣传这一善举。主持人上场宣布“捐款仪式”开始，并宣布校长捐三百起，上不封顶。中层领导两百，一般教师五十、一百“自愿”。

也不知道周老师怎么想的，本来很平常的一个小小的“自愿”活动而已，居然急坏了他。只见他眉头紧锁，脑子飞速地转动，他到底算哪一类人呢？领导？他当然不是！一般教师？也好像不对。哦，他依稀记得：他是“模范”！“模范”该“自愿”多少呢？主持人没有说，他不知道，他也没敢问。不过，他想，既然是“模范”，他总不能落后吧。

周老师边思考边低垂着脑袋跟随捐款队伍移动，右手紧紧攥着裤兜里的五百元新钞，那还是今天早上老妻交到他手上让他去医院检查身体的钱，他因舍不得落下学生课程就没有去。周老师紧攥钞票的手心沁出了汗液，捐款的队伍还在缓缓向前……慢慢地，捐款箱咧开大嘴闯入周老师眼帘，冲他绽开笑脸呢。终于轮到周老师“自愿”了，在《爱的奉献》音乐旋律中，他脑子一热，掏出所有钞票，大声说：“我捐五百！”

“周老师捐款五百……本次捐款最高……”主持人煽情话还未说完，下面就掌声如潮，媒体的相机对着周老师“咔咔”拍个不停……恍惚间，周老师望向台下，在他眼前飘过的学校男领导女领导和蔼可亲的脸，他们的笑容几乎同时僵在脸上，脸色微微变了变……

“不好……”周老师暗叫一声，脑袋嗡嗡作响，在他“风光”的这段日子，他明白：他的风头怎么能盖过领导们呢？今天应该是领导们露脸的日子，他却抢着……唉……就这点小事，周老师认为他错了，大错特错了……刚刚走下台，他便驼着弯背，低垂着花白脑袋，畏畏缩缩来到校长面前，嗫嚅着干涩的嘴唇：“领……领导……我……我不是故意……”尚德学校校长宽阔而肥腻的方脸挤出和善的笑容 ：“周老师，很好呀！又为咱们教师队伍带了个好头！不错！不错！”校长越是表扬 ，周老师越是认为领导话里有话，或者他认为校长说的是反话。

于是，周老师在“自愿”仪式结束后便迫不及待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想要解释他没想出风头，至于他当时是怎么想的，鬼才知道……校长一看见那门里挤进来的花白脑袋，脸上立刻挂着一贯的笑容，客客气气地起身招呼他坐下，还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 再次表扬他今天慷慨解囊的行为，不愧为老师们的表率。校长说什么，周老师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木然地看望校长肥腻的方脸上笑容在晃，那和善的笑容在办公室里慢慢飞舞起来……更为怪异的是，那笑容在他眼里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怪眼睛，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泛着光各色的光在那里跳，在那里笑……他的耳朵开始轰鸣，刻满皱纹的老脸惨白惨白的……

“周老师，你不舒服吗？”校长的笑容飞到他眼前，关切地问，“周老师，如果病了，就回家好好休息吧，我们不提倡带病工作，是吧？”周老师踉跄着起身，机械而礼貌地告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此时，天空已经拉起了黑色的幕布，城市里高耸入云的摩天建筑里无数个亮着灯光的洞窗仿佛又挂着那领导们笑容一样的怪眼睛，周老师怪叫一声，逃也似的消失在黑洞洞的夜晚……

到家很晚的周老师蔫蔫的，脸色蜡黄，仿佛真的病了。老伴担心地问他今天去检查了没有？身体有没有查出什么毛病？他一言不发就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周老师破天荒第一次由老伴请了病假。

周老师生病的消息就像他“勇救落水儿童”一样，在尚德河边像风一样传开，不大功夫，人们都知道“英雄模范”周老师生病了。于是，由各部门头头脑脑组织的一场浩浩荡荡的探视即将在周老师的病室拉开序幕……

这天，当晚霞的余晖散裂着像火山里的熔岩，顺着天空那无数的仿佛人为的裂痕慢慢泻下来的时候，周老师狭小的病房里挤满了人。瞬间，并不宽敞的病房里充斥着压抑感，像一支支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咙，他快窒息了……

挤在周老师病床前的方脸、圆脸、瘦脸、长脸……他们在周老师眼前笑！笑！笑！那一张张脸上挂着各种颜色的笑，嘴里不断飘出关切和问候变成了“咿——呀——咿——呀……”的怪叫。突然，靠近他病床的“大红唇”弯下腰，眼睛定定地瞅着他，咧咧地蠕动着一张色彩艳丽的红唇，像怪物一样发出“呕吼呕吼”声响。时髦的短裙掩不住她身体的轮廓，高高的乳峰仿佛两座大山，向周老师的床头压下来，压下来……离周老师越来越近，周老师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大红唇”其实非常的和蔼可亲，她的笑容非常迷人，声音很甜，为她倾倒的不只是男人，女人也喜欢。偏偏她的笑容她的问候此时在病重的周老师看来无疑是妖怪在作法了……周老师想要大叫救命，可惜他张不开嘴，也发不出声音……

突然   ，周老师感觉他病床前晃动的方脸、圆脸、瘦脸、长脸……全都变成一支支利剑向他“嗖嗖”地射过来，射到周老师的心口上，穿透他的胸膛。周老师觉得他的心脏已经被利剑射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在慢慢往外流，一直流……周围的方脸圆脸瘦脸长脸通通围着他流淌着的鲜血欢笑，载歌载舞，甚至张开血盆大口，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他的血……

“啊……呀……”周老师不断发出恐惧的嘶吼，随即晕了过去。病室里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周老师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抢救过来的周老师再也发不出声音，彻底“哑”了！这点连医生也很奇怪，他们汇集院内所有专家检查了他身体各处都没有毛病，就是发不了声。
       周老师成“哑巴”，他自己倒是很平静，但是，当他来到学校，尚德学校的校长却犯难了。教师靠“说”吃饭，学校要一个“哑巴”何用？退休吧，周老师还不到年龄，辞退吧，现在周老师可是“名人”，他不敢。可是，学校也不能养闲人啊，怎么办呢？有了，他想到让周老师做学校的保洁员。当他把这个决定很委婉地告诉周老师时，他以为周老师一定会生气。没想到周老师却欣然点头，端端正正在纸上写上“我愿意”三个字，恭恭敬敬递到他手里。
    “哑”了的周老师再也不用到处“演说”他的光辉历史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网络上也不再关注周老师，尚德城各部门的领导们也摇着头发出叹息之后，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周老师”隐身而去……周老师反倒是一身轻松，每天迎着美丽的晨曦，披一身朝霞，穿梭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平静地做着保洁员的工作。

一天，周老师发现他的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那是他之前班上的孩子多多，这个熊孩子居然一路走，一路往周老师保洁过的地面扔垃圾，还朝周老师挤眉弄眼，发出挑衅。周老师动了动嘴唇，想告诉多多要爱护环境，不得随手扔垃圾，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只好默默地低头重新清扫。没想到多多的行为却被班上其他同学看到了，回到教室以后，同学们都指责多多不该“整蛊”周老师，说周老师以前对他们多好多好，多多实在没良心。
     “是的，我就是故意的，怎么啦！”多多涨红了脸，激动地大声喊道，“我就是故意扔垃圾，想让周老师开口骂我，想让他回来给我们上课……”多多说完哭着冲出了教室，同学们集体沉默了。后来，周老师做保洁的时候，他的后面出现了一群“尾巴”，他们一到下课就冲出教室，叽叽喳喳闹着抢着帮周老师一起清扫……
       夏季的天空说变就变，一日放学后，当周老师扫尽校园里最后一片落叶，关好门窗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尚德城上空黑压压的乌云直压到屋顶，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轰隆隆的雷声过后，一道闪电的蓝光撕裂了灰暗的天空，大雨瓢泼似的倒下来，挡住了周老师回家的脚步。他只好返回办公室，拉亮电灯，从桌箱里拿出一本书，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虽然口不能言离开教学岗位，但是周老师没有放弃，总是在家里或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偷偷学习，这是周老师每天必做的事情。
       正当周老师埋头书本，畅游知识海洋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挤进一个小脑袋，是多多！多多带着不安的神情向周老师请求道：“周老师，能借您的手机给我用一下吗？我等不到妈妈来接我。”周老师默默地掏出手机递给多多，多多迫不及待就拨打起妈妈的电话，可是电话里多次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接着就是“嘟嘟”的忙音。多多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会儿，又拨打起了爸爸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多多刚叫了一声爸爸，电话那头就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多多啊，生活费不是昨天才转给你妈妈吗？我们离婚了，你归妈妈管，别老是打我电话，我在见客户很忙的……”周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抢过多多手里的手机，大声吼道：“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周老师话没说完，那边已经“哐”一声挂断了电话。
       多多眼泪汪汪地喃喃自语：“我叫多多，我是多余的吗……”周老师轻抚着多多的头，叹了口气。突然，多多抬起泪眼，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珠，惊呼起来：“周老师，你会说话了呀？太好了！”周老师微笑着点点头，将多多拥入怀里：“走，去老师家等妈妈来接你。”
       这场暴雨终于停了，尚德城的夜空拉起了黑色的幕布，高楼里忽隐忽现的灯光像远飞的萤火虫。整个城市经过大雨的冲洗，呼吸均匀地睡去。在星星的注视下，周老师和多多大手牵着小手，走进了周老师家那条幽深老旧的巷子里……

作者简介：卢林香，钟山文学沙龙成员，六盘水市作家协会会员，贵州六盘水钟山区第五小学教师。

（编辑审核：陈友云）